劉墉 源起 ~ 愛的心路歷程 從一九九一年我寫「深情系列」的第一本《愛就注定了一生的漂泊》,到今天已經整整十六年了。
寫第一本的時候,我剛進入中年,女兒才出生,每天看到的是新生命帶來的驚喜,我在書中說女兒好像扭開我心中「愛的水龍頭」,使我深藏在心底的愛與對天地的感恩,一下子噴湧而出。 隨著女兒的成長,我對愛有了更深的體認,開始由自己的女兒想我岳父的女兒,由自己的最愛想別人的最愛,由自己的幸福想別人的悲苦,問天、問地,為什麼當我們享福時,竟有那麼多人承受災難。 所以我對女兒說了一句像是很諷刺的話:「妳知道為什麼爹地總要去大陸、台灣和東南亞的貧困地區嗎? 」 答案是——「因為妳太可愛。」 一點不假,因為我感念上蒼這麼厚待我這個平凡人,所以覺得應該把自己多的幸福分給別人。因此我建立了一個理論: 我們不能因為行善而說善有善報,指望上天立刻給好報。而應該講上天已經厚待我們,要我們去與別人分享。 我的家人跟我有同樣的感觸,沒有他們的支持,我走不到今天;他們甚至跟我一起,到台南玉井、東馬古晉、貴州的深山和偏遠的寧夏。而且在有一天我走不動的時候,繼續我未完的腳步。…… 十六年走過來,看著兒子上大學、研究所、立業,看著女兒由撒嬌的小娃娃、愛哭的小女生到會使性子的大小姐,而今竟迫不及待地「想飛了」。
想到她將要離開家,我就心痛、我就心疼、我就神傷、我就偷偷地掉眼淚……
所以前年寫情書的書名是《愛因為抓不住》、這一本書則為我十六年的感觸下了個註腳:「愛是一種美麗的疼痛!」 女兒要上大學了,我的「愛的水龍頭」不會因此關閉,而是得把水管延長。事實上這十六年來,由於她的激勵,我的「愛的水管」已經鋪得很廣。 有一次香港的一家電視台訪問我女兒,她說得好——「媽媽愛我,爸爸愛這個世界。」 她豈知,我去愛這個世界,才能減少與她別離的疼痛。 序文 小時候養蠶,好奇地把蠶繭剪開,看到裡面褐色的蛹,心想那繭不過是個小房子,沒有必要,於是把蛹放在小瓶子裡,只是試了好多次,都成為「死胎」。 後來才聽人說,蠶在變成蛾子之後,會吐出一種酸性的汁液,把繭腐蝕出一個洞,由那裡鑽出來。那個洞很小,蛾子必須用力往外擠,就在這擠的過程中,可以把體液推向翅膀。翅膀才能展開,也才能羽化。 我沒查考這是不是真的,只知道自己前幾年養螳螂的時候,看那螳螂不吃不喝好幾天,好像瘦了一圈,然後倒掛在枝子上蛻皮,從背上一個小小的裂縫鑽出來, 只見牠擠壓扭曲掙扎,好像有著無比的痛苦,但是痛苦過去,當牠再度展翅,就一下子變大了。 「人為了站立,付出了很大的代價。」 最近看生物學的書,談到人為了站立,頸椎不得不往前移,頭不得不往後挺著,加上腦子大、頭重,所以容易有肩頸痠痛。又因為直立,上半身的力量加在下半身,造成腰痠和坐骨神經痛的毛病。
更糟糕的是為了直立行走,人的兩條腿不能距離太遠,骨盆不能太寬,造成生產時骨盆得打開,而有被撕裂的疼痛。 書上還說,其實每個人都是早產兒,就算足月,也是早產。因為女人骨盆太小,沒辦法等胎兒長大,就得生出來。所以牛羊才落地就能走,嬰兒卻要過一年才能走;牛羊生下來不哭,人卻要死命哭。 也正因為媽媽生孩子時有被撕裂的痛苦,孩子又在未成熟前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母體,也有被撕裂的痛苦,所以人是所有生物中最疼孩子、最黏媽媽的。 母親以她的大痛,把我們生出來;我們經過產道的大痛,來到這個世界。生產有痛、成長有痛(醫學所謂「成長疼痛」)、別離有痛、傷病有痛,經過一個又一個的疼痛,我們還得面對人生最大的痛—— 在至愛的哭喊與自己無奈的悲痛中,離開這個世界。 只是,如果一生中每個疼痛帶來的是生的快樂、愛的愉悅、重逢的欣喜與康復的歡暢,那死的疼痛,會不會指向另一段、另一世更美好的人生? 書摘 ~ 心痛的感覺 (一) 像媽媽在招手 母親過世六年多了,我還總是想起她。 在飛機上吃巧克力冰淇淋,沒注意,在嘴角留下長長一條褐色的痕跡。空中小姐看到了,拿條濕毛巾過來,說要幫我擦擦。 我笑說又不是小孩兒,自己來吧!於是躲進廁所照鏡子擦。擦著擦著,卻覺得鏡子裡的不是自己,是臥病的母親,我在醫院餵她吃她最愛的巧克力冰淇淋。才餵進去,就從她中風不遂的嘴角流出來。只好一邊餵、一邊為她擦。 坐在沙發上看書,太太在廚房和餐廳之間走來走去,我招手,要她過來。看著自己向她招一下又一下的動作,突然覺得自己變成坐在輪椅上的母親。我又試著招了兩下,仍然有那樣的聯想。可是換一隻手招,就不會有感覺了。 原來因為我先前右手拿著書,用左手招。正像是左邊腦溢血的母親,右手不能動,總是以左手招我。怪不得有位老同學說「年紀大了,一照鏡子就想爸爸。」驀然回首,那往日的情懷,何止能被枕頭、被妻子、被雙腿喚起。沒想到,有一天竟然能在自己的身上,看到死去的爸爸、媽媽。 (二) 當我遠行的時候 女兒小時候,我最頭痛的就是每次出國離家的「那一刻」。小女娃先掛在我的脖子上,不讓我走。我硬掙脫了,她又會抱著媽媽哭,眼淚汪汪地盯著我的車子駛離。有時候轉過路角,還好像能聽見她的哭聲。 妙的是,有一次她在學校有表演,沒辦法留在家裡送我出門,反而是我站在門前,看她坐上媽媽的車。那天,她雖然還是抱抱我、親親我,說捨不得爹地,卻沒哭,還笑咪咪地跳進車,對我揮揮手,說拜拜。 隔年,我又一次離家,心想,小丫頭已經克服了離愁,應該走得輕鬆些,沒想到她站在晚風裡送我,又哭成了個小淚人。 我終於懂了,小娃娃可以自己離開我,但不能看我離開她。因為她走,主動在她,是她有事,不得不對我說抱歉。而我走,主動不在她, 是我棄她而去,是我對不起她。 ……年過半百,我常想起這些情節,和那一次女兒比我先離開家的畫面。猜想當有一天,我死了,一下子穿過隧道,面對神光、面對一堆死去的親友,呈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個目不暇給的「另一個世界」。……可是如果我回頭看,我世間的妻、我的子女,尤其我的女兒,會不會像我離家出國時,在晚風中抱著我的脖子不放,正對著我哭喊:「爸爸不要走!」 可不是嗎?走的那一天,是我要走,是我要離開她。我面對的是另外一個世界,她面對的卻是我的背影。……她沒走,眼前見到的、摸到的,都有我的影子,她要留我,但我負了她,棄她而去…… 真正「大去」的那一天,我希望她也有約,於是我躺在床上,看她離開……她對我揮揮手,道聲拜拜。我看著她美麗的背影、飄逸的長髮,一跳一跳地出門,該是多麼完美的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