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血緣,個性也可能迥然不同。
我的母親就像絕大多數台灣母親一樣,相信生男孩才能為家庭帶來榮耀。
我和差一歲的大弟年紀太近,競爭關係較強,媽媽疼他,
他也很會打小報告讓我挨打,所以我和大弟從小就沒有太好的友誼。
我和大弟的個性、專長、嗜好、人生觀和價值觀都差很多,後來我到台北唸北一女,
他留在宜蘭唸宜蘭高中,我們的成長就幾乎沒有什麼交集。
他從小神經比水管粗,我自小心細如髮。
他恨死每個老師都會對他說:「你真的是她的弟弟嗎?你姐姐…」。
他成績不好,但他自小就有繪畫的天分,上課總在塗鴉。
爸爸對我們的生涯規畫是:我要當老師,大弟要當工程師。
我們都成長在一個所謂的健全家庭,父母受過高等教育有好職業,自律性強,保守性高。
我們卻又天生反骨,都沒有遵照父母的志願唸書。高中畢業後我擅自做了決定,把台大法律系當第一志願。
那時還有點白色恐怖的氣氛,希望我當老師的爸爸氣得快瘋了,
一時忍不住揚言與我斷絕父母關係,我則高檯下說沒關係我會自食其力。
後來爸爸還是恭禧我考上第一志願。老實說,我從沒想過,斯文的父親會因為我決定自己的志願這麼生氣。
他一向是個溫文儒雅、顧家的傳統爸爸,從沒有對我說過任何重話。
就算是在唸初中時,我偷偷和男生約會他也不過是端了一盤母親削好的梨,
在我準備睡覺時走進我的房間,輕聲說:「妳這樣做,我很丟臉。」
我沒唸外文系,大弟也沒想當工程師。
他是音樂全能,高中時是學校國樂團的二胡首席,常在家裡用小提琴拉陽明春曉,也彈的一手好吉他
--父親嫌音樂太吵,並沒有讓我們拜師學任何樂器,大弟所嫻熟的一切都是無師自通,
他多才多藝,人緣特好, 但不愛唸書,高中成績是班上倒數第三名。他一點也不擔心。
那時我老早在唸台大了。聽說他在老家曾和母親合演了一齣驚心動魄的鬧劇:
我媽接到他滿將紅的成績單,精神瀕臨崩潰,把他拉到樓頂,對他說:
「你一定考不上大學,我乾脆帶你一起死!」
大弟完全不理連續劇裡一哭二鬧三上吊的那一套。
到了聯考前兩個月,他問我:「姐姐,現在唸來不來得及?」
我能對他說,你不可能來得及嗎?我當然只能告訴他,你這麼聰明,難不倒你。
此時我爸爸媽媽已料定他必然考不上大學,儘管嘴裡說著學美術的沒飯吃,還是同意他考美術系。
大弟就在考前兩月重拾畫筆與課本,考上輔大應美系。
放榜那日,他志得意滿的對我說:
「輔大美女最多啦…不過,姐姐,如果你早一個月就叫我唸書,我一定可以上台大,沒什麼了不起!」
大弟是一般人所說的「他很聰明但不愛唸書」的類型,還好他那麼有自信,永遠只在乎自己的評價,
否則,他在我們這種拿小孩讀書成績當面子的公務人員家庭中,必然是最沮喪的一個。
但我很少看過比我大弟更肯定自己的人,他有一套辦法應付想要加在他身上的「儒林外史」。
他曾經認識一個也是「老師家庭」出身的女朋友,那個女朋友的爸爸竟然對他說:
「你姐姐唸北一女台大,你弟弟唸建中台大你是什麼東西?」
他說,他們唸第一志願,又怎樣?都沒有我聰明。
他太健康,太陽光,我們雖然只差一歲多,具有同樣血緣,一起長大,卻像兩個世界的人,
記憶中沒有太多交談,直到為小弟處理一連串的後事,當時大弟正在澳洲「混」碩士,趁假期返鄉過年。
我再怎麼堅強,也無法平心面對。
從看到小弟蒼白失血的面容後就一直無法止住淚水,招魂、入殮、到殯儀館去辦理各種手續時,
我更是哭到不能自己,大弟有一種異常的冷靜,俐落的面對一切,
我一直靠著大弟強壯的手臂,如果不是他撐著我,我完全無法站立。
從童年之後,我們第一次離這麼近,感覺到他真是我的血緣之親,我何其有幸。
就在一個不眠的夜裡,他忽而對我說:「姐,你知道嗎?家裡從來沒有人幫我過生日…」
我既羞愧又震驚,雖然,這不只是我的責任。我的家庭竟然只重分數不重生日。
想到…我在家也沒過過生日啊。還好我朋友每年不忘幫我慶生。粗枝大葉的大弟,竟也還是會有失落感。
現在大弟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爸爸,他說,他決定要給孩子一個非常溫暖的家。
他不要孩子生活在升學壓力下。他是三D動畫高手,
在加拿大做電腦繪圖的工作他說那兒適合孩子好好長大。
我知道,他想彌補些什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