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站的時鐘,正指著三點零五分。 我一個人拎起了一只小行李,懷著極端忐忑的心情, 走上了這個班次的莒光號列車。 不問它來自哪裡,也不問它將往何處去,因為,這均非我此行的目的, 我只是逕自地找著第五號的座位,然後一屁股坐了下來, 等著一個不可能出現的奇蹟...... 那是一個來自一年前的記憶,我跟他在火車上相遇, 在火車上談了一段只有七天的戀情。 車窗殘一路上都是春天展露風情的身影,有滿山遍野的杜鵑、 有姿態高傲的山櫻,在燦爛奪目的綜放裡,誰會去計較凋零? 正如當年我和他那只顧盛開、不懂凋零的激情狂戀...... 我永遠也忘不了與他相遇的那一年春季,由於我患了嚴重的職業倦怠症, 根本不理會總經理的糞坑臉色,硬是將全年的七天年假全請了, 獨自一個人買了張車票,想回南部老家散散心。 由於不是例假日,車上的旅客還不算擁擠,倒讓我倍感安適, 而就在我愉悅地欣賞窗外景致時,突然讓人給打斷了心思-- 「小姐,對不起,妳好像坐了我的位子--」 一口很道地的日語,還夾雜著些許的侷促。我一回頭,當場愣住了。 因為,我沒想到說話的竟是一個日本人,而且,還是個頗為瀟灑的日本青年, 一頭及耳的直髮、穿著一身午仔裝、揹著相機,落拓拓的就站在我的眼前, 而我還不及反應過來,便見他又急忙地比手畫腳一番, 再拼湊些英文單字來表達他的意思。 「喔-我坐了你的位子?」我好不容易回了神,這才聽懂他的話。 「對不起,我的位子是靠窗的那一個......」他指著窗戶,試圖想要讓我了解。 「我知道、我知道,我以為這位子沒人呢!」我笑了笑, 用著還不差的日語來回應著,打算起身讓位。 「妳懂日文?」他顯然很驚訝,甚至還有點興奮。 「學過一陣子,不算很流利......」雖說如此,我心裡還是挺得意的。 「我想,窗邊的位子適合妳」他示意我要坐著就好。 「這......好嗎?」我反倒客氣起來了,雖然之裡有點高興, 但是臉上狐疑的表情卻寫著,他不像是我印象中的日本男人。 在我的印象中,他們不是很色,就是天殺的大男人主義。 「妳對日本人有成見?」他出人意表的問出這一句。 「啊?!」難道他懂讀心術?我不禁心虛的連虛應故事一下都忘了。 「我知道大部份的人對日本男人的風評的。」他倒是一副無所謂的語氣。 「不過,你是特例......」我不待說完,便立即插著嘴, 想粉飾著我那不知好歹的偏見。 「這妳倒是說對了,我家人朋友也都說我是《特例》。」他逕自笑了起來。 「嗯?!」我滿頭霧水的盯著他,覺得他有點奇怪。 「我是個拿相機比拿聽診器多的醫生。 妳好,我是伊藤俊彥.......」他開始大方的介紹自已親切中帶著誠懇, 幽默中有著謙虛,頂時讓我這個自來患有嚴重都會疏離症的女子, 體驗到了電影中才有的「邂逅」情景。 當然,我一開始並沒有怎麼去期待將會有如何浪漫的後續發現, 畢竟我年紀也不小了,早過了作夢的時候了,更何況是所謂的一見鍾情, 我打死不信的,因此對他,充其量只有做好「國民外交」的榮譽感罷了。 或許是旅行帶來的一種解脫和鬆弛向來嚴肅的我竟然也無設防與他侃侃而談, 一半用日語、一半用英文,再不懂就用手比,就這樣, 我們從攝影談到了旅行,再從民俗風情談到了奇聞奇景。 很難想像,兩個認識還不到三個鐘頭的男女,竟然可以聊天聊得那麼開心, 那彷彿就是前世的友誼,就等著一見面來延續。 「這麼說,這趟是你的收心之旅囉?」我問。 原來,他答應了家裡的要求,在完成這一趟攝影之旅後, 他就收心回去當個好醫生,並且完成父母期待已久的婚禮。 「是啊!所以這一次對我更是別具意義,很幸運能遇見妳......」 他說著說著,突然間眼中閃一絲我不太懂的神情。 不過,我也沒有在意,只當他是客氣而已。 這時,車上廣播剛好傳來到列車停靠台中,離我的目的地還有一大段距離。 火車停了又開,而我則是一直專心於與他談話,那像是一種魔力, 讓人不自禁地滔滔不絕,沉浸在相互的交流裡而欲罷不能。 殊不知這也是一種陷阱,讓這樣的偶遇結上了不該結的蛛網, 讓分離有了牽絆,而擄獲的則是我和他誤入的心。 我開始有點遺憾,為什麼這趟火車只有短短的幾個小時而以? 「你在哪一站下車?」我一問出口,就感到心中有些許難捨的感受。 「台中。」他停頓了一下才回答我。 「什麼?那你坐過頭了!」我幾乎是跳了起來說著。「我知道。」 他像老僧入定般沉著。 「那你為麼不下車?」「因為......我很想跟你繼續聊下去......」 原來不捨的,不止我一人!莫非春日的生機不止草木而以? 火車還在往南台灣的軌道中疾駛,我們的異國友誼已然萌芽。 而我原本以為,在我下車的那個月台就是一切歸零的起點, 在彼此微笑揮別後,終將走入不同的世界。 然而,我忽略了春天氣味會帶來的情思蠢動, 它讓我在與他告別後,無法漠視心頭的百轉滋味。 終於,火車還是到站了,因為萍水相逢,除了一句「一路」之外, 怎麼說都彷彿是造作,所以,我還是笑著走下車, 然後佇立在月台,靜靜看著火車載著他緩緩離去。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跳了起來, 抓起了隨身的行囊以令我錯愕的方式朝著車門方向跑來。 他要做什麼?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他一個俐落跳下車, 然後喘吁吁地跑向我,對著我說: 「能不能當我一日的導遊,陪我拜訪這裡的風景?」 就這樣,我們開始了一段交集。 而我始終沒有退路,因為打從他跳下車的那一剎那,美麗的錯誤已然成形, 而情不自禁則是我和他不變的契合...... 我們開始用著一種曖昧不明、似有若無的方法來進行著這趟春日之旅。 不管是在那裡,他相機裡的焦點都有我的參與, 赤崁樓也好、安平古堡也好,他說,這些風景有我才有意義。 「不行,我怕我會破壞風景......」我總是調皮著想閃躲著他的相機,不過愈閃躲,他照的愈起勁。 「誰說的,妳可是天下第一大美女。」他連奉承都讓人不得不信以為真。 「你對每個模特兒都這麼說吧!」我打趣地回應。 不料,他卻出乎意外的涀寂,過了好一會兒才正經八百地對我嚴正聲明: 「我從來只照風景,除了妳--」 除了妳?就為了他這一句,我放棄了回老家的假期, 主動提議陪他尋著各處的名勝古蹟。 為什麼?我自已也無法釐清我只知道此刻如果掉頭而去, 日後我將會為此懊惱不已。 伊藤俊彥是個天生的藝術家,任何微細的事物都能在他的詮釋下突顯性情, 即使是一塊碎片,在他的鏡頭下都有種殘缺的美麗。 「你喜歡這種表現方式?」我撿起碎片,覺得這是否預言著我日後的心情。 「有時候,有點遺憾反而容易讓人終身難忘。」他說。 「這理論可以成立,不過,一旦落實在現實生活, 就無法像說說那麼無關要緊.....」 「妳相信王子公主美夢成真的那種故事?」他問我的樣子很正經。 「不相信,不過,那的確是我努力的夢想之一。」我也嚴肅地回應。 「夢想?!」 突然間,若有似所思的喃喃自語, 而征忡的眼神,飄到了我看不到他心思的地方。 我知道,他一定是想到了回日本後的事情。 不過,體貼的他,還是沒讓這等的情緒影響了心情, 他說,我們時間不多,不該浪費在煩惱裡! 因此,我們結束兩天一夜的府城之旅,搭乘火車來到了中部。 這天不知道是什麼好日子,打從我們下了車站開始, 敲鑼打鼓的車就一直不停,而他非常的好奇,硬是沿街追著拍攝取景, 也不管人家願不願意。 「喂-伊藤俊彥,你要注意啊,不要隨便拍......」我好心提醒。 「放心啦!反正我會說恭喜,客氣一點就沒關係啦!」他倒是滿滿自信。 說著說著,一轉眼的工夫,他就失了蹤影, 我自然知道他又佇足在哪一個車陣中忙著他的事情,只不過, 這一次他還真讓我嚇出心臟病,因為,就在我專注在櫥窗的那套春裝時, 他不知從哪裡冒出來,還死命的抓了我的手,就往路旁的巷口衝去, 而後面則追來幾個人影。就這樣,我莫過奇妙地隨著他跑個不停, 一直到我跑不動才停下憩息-- 「發生什麼事啦?」我是上氣不接下氣的問。 「我也不清楚啊--」他說, 他沒看過這麼熱鬧的娶親,不但敲鑼,還吹喇叭彈電子琴, 所以他著實在想拍些相片回去,順便跟他說聲恭喜, 怎知這家人不但不領情,還追著他吼叫不停。 他一說完,我愣了幾秒,然後足足大笑了五分鐘。 我這才想起,日本的傳統婚禮就是全白色系,而他會誤認, 則是那些電子花車過於勢鬧所引起。 「妳愛笑就笑吧!反正,能這樣牽著你的手都行。」他突如其來的輕輕細語, 才讓我驚覺到,原來,我們的手已握在一起, 那像是一種無言的牽繫,注定牽過之後,就此心心相許...... 這一晚,我和他之間的氣氛變不同以往,帶點兒詭譎、帶點兒挑釁, 雖然如同幾天來的情景,他每晚總會來到我的房間聊天看電視, 再討論者明天要去的風景區。 然而,今晚,他卻顯的漫不經心,不是看我看的呆呆愣愣的, 就是一個人躲在一旁不知在笑個什麼勁。 「好啦!你該回去睡覺了。」我將他推出了房門。 「好......那......晚安......」他一副不捨離去的神情。 「晚安。」我讓他逗得害臊了起來。 「等等,我有話要告訴妳!」他要我附耳過去。 「嗯?!」 我才覺狐疑,就覺得臉頰一陣暖呵呵的氣, 是他親了我一記,輕輕淺淺的,卻瓦解了我僅有的圍籬。 突然間,我渴望地想用我的方式來表達著對他的感情, 縱然,我們的愛只有幾天;縱然,我不清楚到這到底算不算一種紀念; 縱然日後他或許不會記得我們曾經共有過的這段情節...... 就這樣,我走到了他的房門前,用著前所未有的勇氣敲著門。 而門開了,他一臉激動的站在門邊。 霎時,心有靈犀成了我們共同的語言,他一把將我拉了進去, 帶上了門,然後再狠狠地將我抱在懷裡。 「呆呆,妳不該來敲門的......」他頻頻說著。 「不是每個人一生都能有這樣的機會的。」我真的這麼認為。 這一晚,我們讓愛釋放在身體的每一寸細胞裡面, 全心奉獻成了我們這次相遇留下的紀念,那將會是一種完美與純粹, 因為,我們不去奢求永遠,也不計較明天誰還不愛誰? 這天起,我和他一起並肩,宣誓著與時間賽跑的堅決。 所以,東奔西跑不再列入了行程, 我們打算去一個可以遺世獨立的地方好好愛一回。 因此,雪霸國家公園成了見證這段戀情的教堂, 而我們在觀霧的農場裡過著分秒必爭的蜜月, 滿山遍野的花卉則成了慶賀的佳賓,我和他就在最愛的山櫻花前, 許著此生都不能出口的諾言...... 我們都貪愛看太陽昇起時的壯烈,那像是我和他一路走來的感覺, 然而日昇日落是循環不變,正如我和他早在夕陽西下的前提下, 織著一場淒美的戀情。 就這樣,我們謹守著約定,在往大阪的飛機來臨前的那刻前, 我們依然姿態從容地坐在機場咖啡廳裡,喝著屬於彼此的最後一杯咖啡。 「潔,謝謝妳給了我這麼難忘的七天......」他的語調有些哽咽。 「而你給我的,又何止這些。」 我還是保持著微笑地說著,但入口的咖啡卻苦澀難嚥。 「如果有遺憾,那就是沒有時間好好疼妳。」 「可以了,我從來都不貪心。」我的感謝盡在眼底。 只是這等瀟灑的話,為的是要他安心離去,而他永遠也不會知道, 其實,我多麼地想問他:今後,我們是否能再相見? 然而,這樣的話從頭至尾只能如鯁在喉,吞不下哇不出,連淚都不敢流。 上機的時間終究躲不過,而催促的廣播聲像是專門拆散人的惡棍, 看著別人的生離死別而喧嚷不休。 「潔,好好照顧妳自已!」突然間,他的眼框蓄滿了淚, 而有些韻抖的雙手,溫柔的捧住我的臉。 「你......我......」我再也無法克制地讓眼淚滴出了眼眶中, 頓時我眼前成了迷迷濛濛,而我害怕面對,日後我們都只能以這種面貌相見。 再一次深深的擁抱著,然後目送他一步一步地走向登機門前。 原來,七天的戀愛會這麼悲慘的,每一步、每一次回首, 我都聽見了心在破碎時清脆,匡啷匡啷地微響,只剩遺憾沒有埋怨...... 「潔--」突然,他轉過身,大聲對我喊著: 「一年後,如果我們還有緣,我會在第一次相遇的地方等妳的出現......」 「什麼?」我急急地想聽清楚。 「不管去哪裡,都是三點過後的那一班對號列車......」 這是一年前他給的唯一的一句承諾,我不知他這句話有著多少的把握, 不過,無可否認的,這卻成了我這一年來心底的牽掛, 我幾乎每一天都盼著他能謹記著這個約定, 在下一個春天來臨的時刻裡,帶來與我重逢的喜悅。 所以,我來了,捨上了和當年一樣時間的這班列車, 坐在當年靠窗的位子,而心裡卻隨著火車的啟動漸自沉沒..... 這時,身旁的空位有了震動的聲息,我急切的轉過頭去, 卻被一位中年婦女臃腫的軀體遮去了光線。 突然,我無法忍受這般的結局,那像是一種絕望的訊息, 宣叛著我這一年來的朝思暮想全成泡影, 而他,伊藤俊彥,早成了別人的丈夫, 在溫柔的日本的繾綣裡忘了我的身影...... 就這樣,我無法克制地掩面哭泣,顧不了車上乘客投來的疑惑眼光。 「抱歉,妳坐錯位子了--」突然間, 我聽見有人說話了,那像是對隔壁那位太太說的。 「擦乾淚吧!」我的眼前竟然遞來了一條手帕。 我搖搖頭,因為傷心是怎麼都擦不去的。 「怎麼哭了呢?我又沒跟妳搶窗口的位子坐。」 「別管我......」這話一出口,我頓時覺得他的話有蹊蹺。 「別哭嘛!我帶妳去雪霸國家公園走走--」 這話打醒了我!我一抬頭,就看見了他深情款款的眼睛, 「你?!真的是你?!」我以為是夢。 「呆呆,還哭什麼?」說著,他眼底也泛了紅。 「可是,你剛剛說的是中文--」我胡塗了。 「為了見妳,我退了婚約,還啃了一年的中文哪。」 有緣能相逢。 春天的火車有著希望的夢,而我和他在這班對號快車中都有了位子坐, 也許不會海枯石爛、也許不會天長地久, 但是,我們知道。我們不會後悔這樣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