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今年九月,和阿雲認識就滿三年了。對許多好奇的人而言,阿雲可以說曾經是一位所謂的性工作者,對我來說,阿雲是我的朋友,一個滿要好的朋友。三年來,從阿雲那兒聽到許多故事,認識阿雲,就像閱讀一部內容豐富的小說,只是故事的背景既不在別的朝代,也不在別的地方,而是在此刻,在當下。今天我藉著阿雲的生命故事,把這部小說其中的一個段落說給大家聽…… 阿雲在南部鄉下長大,父母是種田的,生活很純樸。國中畢業那年阿雲就從南部單槍匹馬來到台北在一個同鄉的開的成衣廠學車衣服,不到一年,覺得這樣學不到東西,就換工作從學徒做起。阿雲學得快,又肯吃苦,在民國六十五、六年的時候,每個月賺的薪水,就比一般在上班的公務員還多了。賺的錢,她都寄回家貼補家用,連婚後也沒例外,這樣的情形直到她的先生外遇後起了變化。 「結婚以前就覺得他是一個滿風流的人,但是人家說結婚會讓男人安定下來,我就想賭一賭看看…」阿雲說:「其實,婚姻生活應該怎樣過才對,我也不知道。從小,爸媽從來都是每天吵架。我老公很晚回家,或沒有回家睡覺,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認為他那樣做是不對的…有一天晚上,婆婆睡了。我女兒剛吃完奶也睡了。我清一清垃圾,拿到樓下去倒。看見一輛車停在垃圾堆附近,我看那輛車怎麼那麼熟悉,可能是我老公回家了,阿車怎麼停在那裡?倒完垃圾,我就走過去看,本來只是想說晃一晃,當場被我抓到他載一個女人在車上親熱,我走到車門邊站著,他一下車,我就給他一巴掌。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一個人是怎麼過的。他送那個女的回家以後,一回來才打開大門就氣噗噗地跟我大聲喊說:『妳也可以出去找啊,要是有人肯要妳,我的姓就倒過來寫!』說完,『碰』地一聲,就用力把門甩上。 「當時我就跟他說啊,我說:『你的姓倒過來寫可是不大好看喔。』」阿雲向我解釋道:「他姓『吳』,『吳』字倒過來,下面兩隻腳可不知道要怎麼走喔。」她繼續說:「那時候開始我就下定決心要找個好男人,找個比阿成強百倍的好男人。」那年阿雲二十一歲,老公外遇的事與對她造成的傷害都太令她震驚。回憶當時,阿雲說:「我還有女兒、兒子和婆婆要養,婆婆年紀大了,隨時都有大病小病要醫。越想越害怕,我以後日子要怎麼過啊?」事情爆發以後,阿成更變本加厲,晚回來或不回家也不再報備了。有時甚至回家還醉醺醺的,把年幼的兒女從睡夢中叫起來打打罵罵,更別說每個月是不是會拿錢回家了。阿雲十分擔心今後的經濟收入,只有更拼命地工作。她請婆婆白天幫忙照顧女兒,自己則加倍努力地做修改衣服的工作。晚上,還接了一大推家庭代工回家做。這樣的日子過了六年,阿雲已慢慢從獨立接一些訂做衣服的工作回家做,到可以自己接受客人到家裡來訂做衣服。 當時來訂做衣服的客人裡面,有一個客人是在T市給人家作指壓油壓的林小姐。因為常來作衣服,兩個人就熟起來了。「她每次來,就抱怨他們那個店的老板娘多不好,害小姐都賺不到錢。我想,有多不好?也很想去做看看。林小姐就帶我去她公司兼差,在T市的CC路一家『張老師指油壓護膚坊』,老板娘是學美容出身的。她買三樓,租五樓,三樓是住的,五樓開店。當時這家是T市一帶最紅的指油壓店,他們做按摩是做「純」的,沒有帶出場那種。這家生意非常好,講到這一行沒有人不知道『張老師』。他們客人都說:『男人的救命「張老師」』 ,這句話真的很多人都能朗朗上口,好像沒有『張老師』每個男人都活不下去了。我在那家做過幾次,算兼差,不是全職下去做,剛去那時候什麼都不會,去應徵第一天老板娘就教我怎麼按,她把我叫去房間,幫我按摩,然後我和同事互相按,當天我就幫客人按了。我力氣不夠,就跟客人說:『對不起,我的力氣就是這麼大。』客人也不會說什麼。當時做一個就是兩、三千,要給老板娘一千,要是有小費,就算是自己的。 「在那裡上班的時候,下班以後我都會跟小姐他們去唱歌,吃西餐。有一次小姐都在說老板娘不好,害小姐賺不到錢,就出主意說:『我們自己來開店,大家一起衝刺,一年半載錢就有了。』我在那群人裡面很安靜,他們那樣說,我想賺錢,就自告奮勇說:『我來開!』他們聽了都很訝異,但是一口就說:『好!』 ,說要幫我。」阿雲心想,趁著婆婆還能幫她帶小孩,她要衝刺,再不趁這幾年趕快衝,萬一婆婆有什麼,兩個孩子整天黏在身邊,到時候,再想出去衝,也不可能了。她一直告訴自己:「反正我本來就一無所有,賺到的話,是我幸運;賺不到,我也沒吃虧什麼!」心裡這麼打定了主意,她開始跟林小姐密切的討論各個細節。從看報紙關心社會相關消息、相關法令,到租房子、登報物色小姐,一連串的忙碌在在讓阿雲沒時間去學習恐懼。阿雲說:「當時太年輕了,什麼都不懂才敢放手下去做,人家都說我是『失明毋驚槍』(河洛語:瞎子不怕槍)。」 這家「指油壓護膚坊」,店就租在T市的住宅區裡面一棟公寓的三樓,營業時間在白天,從早上十點到晚上八點,可以說完全配合公務員上下班的時間,客人以律師、醫生、公務員為主,算是水平素質還不錯。尤其T市這一帶的水準比較高,時間安排在早上,一方面是配合客人的上班時間,一方面是阿雲自己要照顧小孩。女兒已經上小學二年級,兒子也上幼稚園大班了。每天早上,阿雲要送小孩子上學,然後在從住家B市趕去T市的指油壓店開門讓小姐進去上班,這之間,如果沒什麼客人上門,她還得打打掃、買菜、打幾通熟客的電話,然後還要趕回去接女兒和兒子放學。有時候,這段時間可以跟一些訂做衣服的客人量身,然後,她就又回指油壓店工作了。 店一開始營業的時候沒有客人,生意很冷清。阿雲回憶道:「有時候我突然覺得自己怎麼出現在一個陌生的房子裡面?我很害怕,整個人就像出現在國外一樣,不認識這裡了。我問我自己:『要從何著手?』房子是我租的,出了事我要怎麼承擔?我把店佈置得很簡單,有窗簾、沙發、茶几……還有其他家具,整個佈置就像家一樣溫馨。當時我剛認識一個朋友,那時候他還是個XX夜大學生。那時候剛開店,我沒有人可以說話,心裡很無助,就打電話跟他聊天。他看我文文靜靜很單純什麼都不懂的樣子,竟然會開『這個』,他嚇一跳,怎麼也想不到我會當老板娘。開店很辛苦,我很孤單,晚上都睡不好,不知道以後該怎麼辦,就把我的情況都告訴他,他看我笨笨的,房子租了,人卻開始慌了,就一直想幫我,幫我想看看到底要如何經營……」據阿雲所說,她常常遇到貴人,有時候是客人會跟他成為不錯的朋友,有時則是有朋友會主動幫他做事,替他出主意。 當老板娘和不比以前當小姐,為了店能繼續經營下去,阿雲不斷的叮嚀小姐:「若是要攀感情,就別想要賺錢。」她向我解釋道:「你沒聽人家在講:『小姐攀感情,你家祖先攏抹靈。』(河洛語)我都叫小姐要敬業,不要因為感情而害自己賺不到錢。…那個夜大的學生看我開店很辛苦,曾經安慰我說:『人生像爬山,爬的時候一定會累,但是只要撐一撐,一直撐到爬到山巔,你就會看見不同的景觀,那是辛苦的代價。』所以我想我再撐下去吧,不要被同行的笑話,說我才開店就關店了。」阿雲要求小姐上班一定不准濃妝豔抹,打扮要素,像要去買菜的家庭主婦是最好。小姐們只有來到公司裡面才准化妝,穿漂亮的衣服。進門時,門外的鞋子要放好,要像一般正常家庭一樣,好好擺鞋子。這樣就不會被看出這裡怪怪的,出出路路人太多或是太雜。小姐們就是下了班,也要卸完妝才准下樓去。還有,小姐們上班沒有客人的時候,要互相研究一下怎麼按比較舒服,除了看A片,多觀摩學習之外,也要互相幫對方按摩,指出最舒服的按摩方式。小姐有的是阿雲以前的同事,有的是登報應徵來的,每天多的話有五、六個小姐來上班,其中有四個是固定的小姐。有一次,一個女孩來應徵當小姐,看到她讓阿雲想到自己的女兒,一問之下知道小姐才十七歲,心疼她年紀輕輕來做這個,阿雲立刻就叫她回去。闖入社會這個遊戲場域,遊戲的規則和生存的策略誰也沒有腳本,有時阿雲只是憑感覺應機制至,而更多時候是靠她努力地學習與揣摩。除了靠她與客人保持聯絡留住老客人之外,留住小姐最好的方法就是讓小姐賺得到錢。阿雲不准小姐說客人的壞話,也不准說其他小姐的壞話。她說小姐有她的流動性,連客人也是跑來跑去的,有些話若被傳開,對公司的形象、對小姐的形象都會有不好的影響。平時小姐做按摩,一個客人要給兩千元,如果有替客人作半套(自慰),另外再加上一千元,至於小姐要不要和客人做全套(性交易)的,阿雲不管,反正小姐只要做了一個客人,就要給她一千塊錢。 「一開始小姐少,我也下去做。我想說既然是要賺錢,生意不好,就下去做吧。但是我不會隨便答應做全套的,要給客人留下好的『感覺』,他下次才會再來。有時候客人會要求做全套的,我就說我沒有做啦,他們會叫你破例一次嘛,那你就看他價錢開的怎樣,如果價錢很高,我就考慮做,因為在那個時候,賺錢講的是速度。後來生意轉好了,客人要我下去做,我也不做了。我會說:『小姐要先賺到錢,我不能不讓小姐賺到錢。』客人會一直等你,你也不是拒絕他,只是要他們多來捧我們小姐的場,讓小姐能賺到錢,就算你不做,他也不會跑掉,他就先讓小姐做,等看看你以後能不能幫他做。後來生意好得不得了,我就完全只讓小姐下去做。有一天忙死了,兩個房間一天做十九個,你可以想像客人有多多。我記得那天光是倒茶,跟客人聊天,就講到口渴。客人有時候洗完澡出來,看見另外一個認識的朋友,就互相說:『啊!你也來喔!』開店將近一年裡面,每天都有客人。我只記得民國七十八、七十九年有一天,好像是伊拉克戰爭石油危機什麼的,街上一個人也沒有,那天真的很奇怪,一個客人也沒有,那是唯一一次整個早上『摃龜』沒有半個客人,可是小姐來上班,不能沒讓她們賺到錢啊,我火了,打電話去叫客人來,他們就乖乖的來。」想起過去的事,阿雲笑了。 開店的時候,阿雲私底下沒有停止過替人訂做衣服,所以她不論再苦再累,一定是隨時都還在想著訂做衣服的事。晚上從指油壓店下班回來了,一有時間,就又坐在桌前打版、做衣服。後來,她索性把作衣服的傢伙全都搬到公司去。在櫃檯上,在來按摩的客人面前,她一邊在當老板娘跟客人聊天,一邊都還在訂做衣服。「有時候就在櫃台打版,客人問我:『妳在做衣服喔!』我就說:『對啊!』....其實我這麼辛苦,是怕生活圈脫離太多...…」阿雲一直知道自己要賺錢,但是不能忘了自己的本行,她常常對小姐們說: 「咱作這一行,是做一時的,不是做一世的;咱是在拼前途,不是在拼三餐而已。」後來開了三、四個月,我就有賺到錢,那時候正好有機會頂到一間店面可以開服飾店,我就想想收了指油壓的店,去作服飾店老板娘就好。但是小姐不肯,小姐說我當老板娘,她們都可以賺到錢。後來其中一位小姐決定分擔我的工作,讓我多一點時間待在服飾店賣衣服,反正就是要我留下來繼續當她們的老板娘。」阿雲很爽快的答應了,服飾店那邊暫時請了一個店員幫忙顧店,她就兩邊跑,阿雲和那個小姐以後就算是合夥,一方面是阿雲害怕出事,一個人撐這個店壓力太大了要擔心警察、黑道,還要擔心沒有客人會害小姐賺不到錢;另一方面是她希望多花心血在服飾店上面。但是對於淡出這一行的原因,阿雲有一向我提出一種絕妙的說法: 「人會挑對自己比較輕而易舉的事情來做。」她舉了耶穌的例子,說:「你以為耶穌被打了一個嘴巴之後,為什麼還要讓人家打他另外一個嘴巴?不是因為讓人家打他另一個嘴巴這樣比較包容、寬大,也不是這樣做就比較『正確』,而是因為被打了一個嘴巴之後再換另一邊讓人家打,這樣做比較『簡單』!」她又舉了幾個例子,道:「你看,人如果覺得用某一種方式賺錢比較容易,他們就收不起來。政治人物覺得繼續當官比較容易,他就會一選再選,能一直連任下去最好,而且做得越久越戀棧,越不可能放棄。讀書人覺得繼續讀書比較容易,他就會一直讀下去,讀到拿博士、當教授,否則他不容易放棄。不像我到後來收掉我『那個』店,我說收就收,把電話通通改掉,雖然說賺錢很重要,但是人生還有很多東西也很重要啊。像我有一技之長,做衣服可以賺錢,有成就感,而且心裡很踏實,又不必擔那麼大的風險和壓力。別人的店收不起來,有的是因為染上不良嗜好,紅宗白板什麼都有;有的是有負擔,像是:有小孩、養小白臉、開銷大、很少存錢……等等原因。像我以前常常都去餐廳吃飯,開銷很大。雖然說一個月十幾萬以上,但是賺得快,也花得快。現在我覺得我就是跟他們不一樣,我要過踏實的生活,不要過得壓力那麼大,所以我拼了命每天做衣服,覺得這樣的日子很快樂。但是偶爾想想以前開店,還是覺得非常刺激、很有挑戰性、做事非常積極,而且整個人很有企圖心,啊歐!好過癮!」阿雲講到這裡,停下手邊一直不曾停輟的打版工作,眼睛精亮著,神采奕奕。 阿雲今年三十七歲,這一、兩年已經完全淡出『那一行』,自己開了一間服裝設計班在教學員做衣服,是一個很受歡迎的老師。同時她還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不論是學員或是來訂做衣服的媽媽,甚至是到她服裝店逛逛的路人,常常見了她的面便向她投訴心曲,希望她能提供一些參考意見。這是阿雲迷人的生命特質,她總能很迅速地抓住說話對象的所思所想,令對方安心而無保留地信賴她。多少日子在社會打滾的經歷讓她成為許多男人女人的知己莫逆,有一次阿雲饒有意味地對我說:「我現在賣衣服、訂做衣服,客人都是女人,我說:『我看見了女人的人生百態。』;我開『那個』店的時候,客人都是男人,我說:『我看見了男人的人生百態。』」聽了這樣的話,我們會意地笑了。 阿雲的故事告一個段落了,而人生百態的故事,隨時隨地都在上演。在道德與是非主義之外,還有其他的視角讓我們認識這個人生舞臺,並參與這場生命的演出——嗯,請不要懷疑,連說故事的我,和聽故事的你,都沒有例外。
19970626/李雪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