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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20：水中等妳
作者: 小田真柏	日期: 2024.06.16　　天氣: 　心情:

十二月廿四日聖誕夜，楊潔民和家人如常度日，家裡向來沒慶祝西洋節日的習慣；倒是收到幾則學生傳來的簡訊道「Merry Christmas 」。關電腦欲就寢前，不知哪根筋不對勁，他登入很久沒使用的電子信箱，安靜的信箱裡果然有一則未讀信件。是靈犀相通嗎？女網友發信時間正好在三分鐘前。

信中只有「聖誕快樂」四字。她還沒忘記我嗎？她過得好不好？楊潔民望著寄件人「Narcissus」陷入千迴百轉的思緒中。

兩個月前，她說自己懷孕了，讓他快點做結婚準備。他迫不得已對她說出實情，自己根本婚姻美滿。她並不驚訝，在凍得彷彿結冰的電話裏頭說她早就猜到了。從剛認識時的單身，交往中期變成離婚，在後期時又說分居、分房或者有名無實，每一次她要求彼此應該見見對方的親朋好友時，他就更新自己的婚姻狀態，拖延她想像中正常男女交往的藍圖進一步發展。以愛之名，他狡辯因為害怕失去她，才佈下一個又一個的謊言；她靜靜的接受每一次的翻轉，不哭不鬧，在他跟前她一直是個溫柔善良的女孩。過去和家人遠遊無法接聽電話時，找不到人的她竟然是擔憂他平安與否，甚至上廟寺為他祈福，完全不猜疑他為何老是搞失蹤。曾經被欺瞞和背叛創傷的她，並沒有因此學乖，學會度衡人心。

「但我懷孕了，怎麼辦？」一反常態她執拗的追問，這次她真走絕了，他看出她的決心。

楊潔民敷衍說會好好考慮，便斷了與她的聯繫。包括那晚她傳簡訊說自己在急診室，他也視而不見，並在隔天馬上換掉行動電話門號。他沒有處理這種狀況的能力，他從來沒想過離婚或再婚的事。他並不覺得自己外遇，只是擁有一位天真爛漫、善解人意的紅粉知己，一段毫無負擔的網路戀情，在現實生活之外的小小的快樂。愛情隱在友情之中，是波浪漣漪的春水一池，也是寬闊的洋洋大海。

五年來，他不是沒想過女人有限的青春與該給她的公道，但他束手無策。除了離開別無他法，這一切早晚該要結束。但，幾年來亦師亦友，她對他依戀極深，滿心期待花開結實，讓他無法狠下心割捨。她曾經因為他的隱諱與身分不明，吵著要分手，甚至讓父母安排相親；楊潔民並沒有因此遂其所願說出自己的一切，只引用洛夫的一首詩便將她挽留住──我在水中等妳。後來她戲謔道，那千噚之下應該是地獄，而她是撲向火獄水牢的飛蛾。

那時他沒告訴她，這首詩還有第二式──我在橋下等妳。等她讀得第二式時，已經是分開後的事了，她哭笑不得，她讀不懂這個男人的心，就如同她老是讀不懂晦澀艱深的現代詩。

距她急診那通求救電話過後約莫一個月，當他已經快要忘記自己畏罪潛逃的卑劣行徑時，她寄信來了，內容不多，字裡行間瀰漫著寂寞而哀傷的氣氛：

　　下班途中紅燈停車，行人穿越道上看見一對夫妻，先生手上抱著小兒子，妻子揹著包包隨意走在一旁。忽然間，坐在車內的我有所醒悟。甚麼愛與不愛呢，真正的生活應是如眼前畫面。夫子與我，是一段充滿謊言與軟弱的畸遇。我的耽溺不是為愛情，只是無法接受事實，費盡心思想證明自己不是愚蠢到連是非真假都辨不清的人，尋得一點您是真心誠意對我的蛛絲馬跡。

　　對您，我並不後悔，但很疲倦；年紀增長，情緒消費亦是體力上的奢侈。唯有讓它成為過往，才能真正的放下吧。

　　沒有懷孕。別人教我的計謀，測試男人真心及擔當與否，可恨照妖鏡一試就靈。

　　願下輩子再相遇時，我倆能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

楊潔民對女網友並非全無愧疚和同情心，但因為不想承認自己的錯誤，他必須把罪過歸咎至另一方──多麼可惡的女人，竟然用懷孕來要脅、測試男人。順理成章，他有一個正當的理由生氣，毫無歉疚的離開她。

離開她之後的日子，意外的順遂。先是終於搬離妻子娘家附近，在林口購置屬於自己的新家，且足足有六十坪大。接著，化名為「楊沯」和研究所同學合夥開水墨畫室，同學教寫字他教畫，沾同學的光，學生一天比一天多，他的名氣也跟著水漲船高。搭上台灣單車熱潮，和學校同事組成自行車隊，每逢假日長征各地景點，生活好不愜意。近日又添了多台名車，帶老婆孩子出遊派頭十足，連走路也似有風。正所謂時下戲言「五子登科」，無一不足。

對照過去和女網友交往的日子，正好處於七年之癢與職業倦怠的階段。對楊潔民而言，生活就是每天都在打一場注定是失敗的戰爭。網路中開出一朵白色水仙花，溫暖而樸素，女網友填補了他生活之餘僅存小小的空間，曾經帶給他許多難以言喻美好的快樂。但除了剛開始的新鮮感與熱戀的甜蜜，接踵而來的是說不完的謊，及對東窗事發的恐懼，到後來他其實有很多時候感到無趣及不耐煩。尤其倆人為他的身分不明又起爭執時，他甚至覺得她的哭泣是在演戲而感到輕蔑，他從沒給她任何關於未來的承諾，她不會不知道他一直把他定位在紅粉知己，紅粉知己幹嘛要知道這麼多關於他的背景，心靈交誼才是他倆之間的主軸。他認為這一段有趣的關係，如要繼續維持下去，必須兩造謹守界線，互不相犯現實世界的城池。

女網友在他生命中是一段冒險般的奇遇，現在已經結束，他很珍惜這份回憶，連其中的感傷與遺憾亦他所珍視。

　　福歸於妳。

送出新年祝福，他真心希望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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