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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下雨天裡的松風聲
作者: 兄弟恰恰 日期: 2008.11.10  天氣:  心情:
      

吳若權

  一管口琴,牽繫著一段婚外情中一對浮世男女的命運,也影響了他們周
遭的人。冥冥之中的注定,在歷經千山萬水之後,豐富了許多人的生命經驗
,唯一沒有改變的是,他們各自面對真愛的表情。

  黃心儀在還是學生的時候,就愛上有婦之夫程萬里。這段不被祝福的感
情,不論他們多麼想要用心去呵護,還是很容易會毀滅在雙方不安的情緒裡
。異鄉一個下雪的夜裡,他們輕易分離。

  愈是輕易的分離,才會知道重逢的艱難。在無法預知的重逢裡,更為難
的是,彼此的真心是否已經改變?

  經常想要放棄這份工作的我,總是到交接班的時候,才精神抖擻。我盯
準了這條隊伍尾端穿灰色夾克西服的男士,轉身告訴Ben:「檢查完那『
灰皮』位老兄,就換你囉!」

  Ben很識相地搶過檢查棒:「學長,您先下班吧!這裡我來就好。」

  他是剛受訓完的新手,一家人都是公務員,從小立志要捧公家飯碗,考
進這個單位,被派任當出關旅客安全檢查人員,高興了三天睡不著。相較之
下,我遜多了,沒像他那麼敬業,隨時都想逃離這份無聊的工作。唸統計畢
業的我,在這裡唯一學以致用的專長,只不過是數一下當天的班檢查了幾個
人,偶而在開會時提報,應用「排隊理論」提高我們安檢的效率。

  正當我準備離開檢查站的時候,我聽見一個女聲喊我的名字:

  「王克傑──」回頭一看,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名標緻的美女,除了臉
龐的氣質有幾分難以掩飾的成熟外,從她的穿著打扮來看,幾乎可稱她為「
辣妹」。她從女性那邊的排隊線匆匆跑過來,我沒認出是誰。「你忘記我啦
──黃心儀,記起來了嗎?」當她說出「黃心儀」,我腦海裡立刻浮現她在
學校時的身影。她唸到三年級就休學離開學校了。

  「真沒想到在這裡碰到妳!變得好漂亮,我都認不出來。」我一口氣連
著講了兩句謊話。在機場工作,幾乎把這輩子該見的熟人都見光了,不該碰
的也都碰到了。什麼時候遇到誰,我從不介意。至於,她是不是真的變漂亮
?姑且當作日行一善吧!不過,有款有型絕對是真的。

  「你也一樣,愈來愈帥。」畢竟是在社會上打過滾,我們都不復青春歲
月時的純潔坦白,她眼睛盯著我的啤酒肚,嘴裡居然還很自然地吐得出讚美
我的話。寒喧幾句,她似乎也該準備要登機了。我們互留了聯絡方式,匆匆
道別。就這樣擦肩而過之後,當我正高高興興要下班時,她竟又從候機室裡
跑出來追著我的背影,神色匆忙。

  「我突然想到有一件事要拜託你。」

  「只要不是走私毒品,其他都可以。」我經常被親友拜託接機、送機,
其實完全沒有享受特權,只是他們自己覺得備受禮遇。

  「當然,不會為難你。不過,對我而言,這件事跟走私毒品比起來,難
度一樣高。」她語露玄機地說:「我還有半個多小時才登機,要不要陪我去
航空公司的VIP休息室,喝杯咖啡,讓我把事情講清楚。」

  「行──」我故意學著用北京話說。

***********************************

  到了航空公司的VIP休息室,她從皮包裡取出一個紙袋,輕輕打開,
裡頭是一個迷你型的口琴盒子。看起來,盒子已存放一段時間,四邊的尖角
都磨圓了,露出紙邊的毛屑。紙盒裡面,沒有口琴,只有一張男女合照的相
片。女生是她。

  「這男的是誰?你有印象嗎?」她問我。

  「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我努力啟動搜尋記憶的引擎,但徒勞無功。

  「從前,每天來學校門口接我的程萬里啊!」

  「我想起來了!你們現在在一起。」我很直率地說,並非故意失禮,而
是天經地義覺得人生的發展就該如此。她為他未婚懷孕而休學,他該娶她。

  「曾經在一起,但分開了。」她幽怨地說,彷彿分手才是昨天的傷心事
。「阿傑,其實我從來沒有告訴過班上的同學,當年他追求我的時候,已經
是有婦之夫。」

  「我們倒從沒想那麼多,但聽妳這麼說,我並不意外。」那個男的開跑
車,看上去有一點年紀。

  「為了避人耳目,他帶我去奧地利待產,天氣太冷,我自己體質不好,
小孩流掉了。」她稍稍停頓一下,「更慘的是,他老婆打電話到分公司查勤
,結果東窗事發。」果然爆出更令人意外的戲劇性高潮。

  「結果呢?他就屈服了嗎?」

  「屈服,謝謝你喔!真幫我說話!婚姻裡的第三者,是最沒有保障的。
輪不到他屈服,該屈服的是我。」她微笑了。

  「妳用什麼方式屈服?」

  「沒有。他沒對他的老婆屈服;我也沒有對他屈服。」我注意到她抿了
嘴角,「他說等他的孩子大一點,大到上高中,就和他太太離婚。」

  「當時,孩子幾歲?」

  「王克傑,你真是聰明,問的問題,都是重點。那年,他的小孩,才上
小學六年級。」

  「那也只剩下三年多啊?」我天真地說,後來想想自己似乎說錯話,而
趕快訂正:「對喔!女人的青春有限。」

  「不,不是因為女人的青春有限;而是男人開的支票無限。他現在不肯
立刻跟妳結婚,將來愈拖愈久,就愈不可能。結婚,需要一股傻勁。當那股
傻勁跑掉,就遙遙無期了。」

  「所以,妳沒有等他?」

  「哪裡,女人是最善於等待的。從一開始,我就注定要等,到現在還是
Standby!」「妳一直單身?」

  「喔!不,我結婚了!嫁給一個老外,目前定居在多倫多。」她露出男
人真是不懂女人的表情,「我不是用身體等他,而是用心靈等他。」

  「女人的身體與心靈,可以分開嗎?」

  「是被你們男人拆開的。」她惆悵地說:「好過你們男人,連心靈都不
肯等待。」

  「你們失去聯絡?」

  「在奧地利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和他攤牌,要他在妻子和我之間做選擇
。」

  「他選擇了他太太?」

  「可以這麼說,但他從來不曾親口告訴我。他要我陪他去市區,買了這
支迷你口琴,還請店家在口琴上面刻了我的英文名字Sandy。」

  「因為,妳喜歡口琴的聲音。」我依稀記得她迷戀口琴,還去參加口琴
社。她自己不會吹奏,純粹是去聽學長吹口琴。

  ***********************************

  「那天晚上,下好大的雪。我想到隔天就要飛去多倫多找我姊姊,而他
卻連一個答案都不給,我非常傷心,一直哭,一直流淚,像窗外下不停的雪
。」

  「他呢?沒有安慰妳?」

  「他一直吹著很悲傷的曲調,我受不了了!我走過去,把口琴一把搶過
來,丟到後院,掉到雪堆裡。」

  「難怪只剩下盒子。」我覺得可惜。

  「他不理我,默默地走到後院,用雙手不斷去挖,挖到手都紅了,凍僵
了,一直沒有挖到,才傷心地進屋。」

  「妳還一直留著這個口琴的盒子,當作紀念。」

  「是的,我一直抱著一線希望。但願,他會飛到多倫多找我,告訴我,
他最後選擇我。」

  「你們曾經再見過面嗎?」

  「沒有。他寄給我一封信,只有四個字『祝你幸福』,」講到這裡,她
落淚了,「我認得出他的筆跡,只是沒想到他這麼無情。」

  「自古以來,無情還似有情。」

  「你是武俠電影看太多了。」她堅持地說:「他不但回台灣向總公司辭
去奧地利分公司的職務,還搬了家。從此,音訊全無。」

  「也許,他覺得這樣做對妳比較好。」這是我的男人觀點。

  「不對,我想一定是他太太的傑作。」這是她的女人觀點。

  「妳希望和他重逢。」

  「當然。可是,以我們雙方的狀況,根本不適合刊登『尋人啟事』的廣
告,萬一弄得人盡皆知,可就不妙。」

  「如果可以的話,那一定是最精采、感人的廣告。我連畫面都想好了,
一個破爛的迷你口琴盒子。」

  「配樂一定要用下雨天裡的松風聲。」她說。

  「為什麼?」

  「他曾經告訴我,他小時候的家門口,有一棵老松樹,每當下雨天,風
吹過松針的聲音,旋律非常動聽,只有迷你口琴能吹奏出那麼優美的聲音。


  「實在太感人了,但妳該不會叫我上電腦去查他的出入境資料吧?這是
犯法的。」

  「這種犯法的事,我不會叫你去做。我已經找別人查過了,他在三年前
,去了美國,沒有回來過。」

  「我能幫什麼忙?」

  「也許有一天,你會在為旅客做安全檢查時碰見他。」

  「會有那麼巧的事嗎?」

  「那可就難說了,你今天還不是碰見我。」

  「對喔!」我的確不能排除這個可能性。「但是,我恐怕快要換工作了
。有朋友找我做禮品進出口的貿易。」

  「景氣不太好,你還是窩著吧!」她的口氣很堅定,表情卻一臉無辜,
「這張照片交給你,口琴的盒子也留給你。如果,你碰見程萬里,廢話不必
多說,只要將這個口琴盒子交給他,他就會完全明白了。」

  「他知道怎麼跟妳聯絡?」「這是我在多倫多的聯絡電話、這是手機的
號碼。」她匆匆寫下幾串數字,「這是留給你的,有消息趕快通知我。但是
你不能告訴他這些聯絡方式。你別忘了,我有老公。」

  「那要教他怎麼辦呢?」我突然有一種做壞事的恐懼感。

  「請他打到台北舊家的電話;他應該還記得電話號碼。」她不放心,又
寫了八個數字「算了,男人都不可靠,還是再寫一遍給你,比較安心。我們
家在台北的房子全賣了,獨留這支電話,我以比市價便宜了一百萬的價錢賣
出房子,條件是請接手的人必須幫我保管這支電話,二十四小時接上自動答
錄機。我每天都會從多倫多打電話回台北聽聽看,有沒有他的留言。」登機
的廣播適時響起,使我沒有猶豫的機會,只好握著口琴盒子,跟她道別。

***********************************

  接下黃心儀委託的「超級任務」之後,我並沒有後悔。坦白說,我的工
作還因此變得比較有趣。

  我把黃心儀和程萬里合照的相片貼在工作桌旁,每天盯著他們看,希望
能在出境的人群中,發現程萬里蹤影。

  大約過了三個星期吧!有一天夜裡,由於一班從日本起飛經台北要到香
港的班機延遲,我們這一組工作人員加班到很晚。快要收班前,我在隊伍中
,看見一位中年男人,長相和程萬里非常神似。我的心情突然變得十分激動
,巴不得排在他前面的幾個傢伙趕快消失,好讓我能立刻檢查他的登機證。

  還有五個、四個、三個、兩個……終於輪到他了,我一個箭步衝上去,幾
乎是用搶的,將他的登機證拿過來,對方似乎也被這不尋常的動作嚇了一跳


  「HoMing,Chen」登機證上的拼音,只有姓氏的發音比較像「陳」;但實
在長得很像,體格也有點接近,於是我問他:

  「先生,請問您認識一個人叫程萬里嗎?」我心裡盤算:該不會改名字
了吧?或者,是兄弟?

  「啊?」他顯然覺得十分莫名其妙:「我不認識。」

  從他堅決而否定的神情中,我知道我糗大了。

  「對不起,我認錯人了。」

  「沒關係!」他回頭攬著一個老婆婆,像是他的母親,兩個人走開了。

  發生過這件事之後,我才真正覺得:想要在茫茫人海中,尋找一個人,
真的比海底撈針還困難。黃心儀,究竟在想什麼,願意花這些精神,等待一
份沒有結果的愛情。

  她,是一個很獨特的女人;還是,所有的女人都像她一樣?

  幾個老朋友三催四請,邀我合夥做禮品進出口貿易的生意。我告訴自己
:「如果不出去闖闖,真的就要老死在這個公家單位了。」

  我一直猶豫著,到底該不該放棄這個「鐵飯碗」。其實,以公家單位的
待遇和福利來說,勉強可以算是「金飯碗」了。這個時候辭職去創業,風險
很大。但是,拖過幾年,就像這裡許多過了四十歲的男人,等到人都沒鬥志
了再去闖,風險豈不更大?提出辭呈之前的那幾天,我仍牽掛著黃心儀委託
我的任務;甚至,它也變成我的困擾。沒能幫她完成這個任務,實在有些遺
憾。倒數計時的最後幾天了,始終沒有出現過程萬里的蹤影。正式離職之前
,我必須把一段長假休掉。思考了很久,我打電話去多倫多給黃心儀,將我
的情況告訴她。她生氣地說:「你怎麼不聽我勸呢?好好的工作不做,現在
生意真的不好做!」

  「我的辭職獲准了,生米已經煮成熟飯。」說實在的,面對創業,我的
心情還是有點不安。

  「既然如此,我只有祝福你囉!」她恢復平靜,「對了,我丈夫跟這兒
的百貨業很熟,也許可以幫你拉些生意。」

  「真的,那太謝謝妳了!」聽到她很有義氣的話,彷彿我才剛跳下海,
就有人丟救生圈給我。

  「嘿!那我拜託你的事呢?可不可以找你一位信得過的同事幫忙?」

  「好!一言為定。」我硬著頭皮答應,腦海裡立刻浮現Ben的身影……

  掛上電話之後,我馬上找Ben,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他聽了
非常感動,竟一口答應。當天,我就將口琴盒子及相片「移交」給Ben。

  ***********************************

  景氣果然不是太好,我和朋友的合夥生意做得很辛苦,工作時間比起從
前在公家機關工作時還要長,剛開始那幾個月,公司差點連薪水都發不出來
。所幸,大家都早有心理準備,咬著牙硬撐,終於漸漸上軌道,帳面也從虧
損慢慢打平。

  兩年之後,公司的規模還擴大到必須經常出國參加各種禮品展,我也就
經常穿梭在香港、日本、德國、美國……等國際禮品展的會場上。每當出、入
境時,我都會刻意去和Ben打個招呼,送他最新的禮品樣品,以激勵他用
心幫我注意程萬里的蹤影,希望能幫黃心儀完成願望。

  除非正巧碰到Ben輪休的日子,只要有機會碰上面,他都會很詳細地
向我報告最近的觀察記錄,可惜,一直沒有程萬里的消息。

  黃心儀當然也沒有放過我,幾乎每個月都定期向我打聽Ben那邊的狀
況。也因為這樣聯絡的機會,她的老公介紹過幾筆生意給我,像「萬聖節」
、「聖誕節」……這些應時禮品的大訂單,對公司的營運有很大的幫助。

  我也曾經去多倫多拜訪過他們夫妻檔,完全看不出貌合神離的樣子,是
很幸福美滿的家庭。想到這裡,我的恐婚症就會更加嚴重,是不是所有的婚
姻裡,都藏著許多貌合神離的秘密呢?但至少我能確定,一個賢妻良母型的
女人,心中若還對舊情人念念不忘,她的丈夫絕對看不出來。但相對地,女
人比較容易察覺丈夫有沒有外遇。所以,程萬里才始終不敢和黃心儀聯絡。

  聖誕節前,我因出差之便,再度造訪黃心儀時,我將這個心得告訴她。

  「謝謝你!你的這種說法,如果成立的話,教我既安慰又傷心。安慰的
是:原來我隱藏得那麼好;傷心的是:程萬里還是那麼在乎他的太太。」她
說。

  「何以見得?」

  「男人還在乎他的女人時,才會怕她傷心。程萬里怕他太太傷心,表示
他還愛她。」

  「也許,他不肯跟妳聯絡,是因為不想讓妳傷更多的心。」

  「所以,他更愛我?」黃心儀聽了哈哈大笑,「你愈來愈懂得如何安慰
傷心的女人了!該不會是因為你也常常讓女人傷心吧?」

  「我說的是真的!」

  「你們都是男人,我問你:如果他更愛我,他為什麼不跟他太太離婚?」

  「妳還不是不肯和妳丈夫離婚。」

  「這不一樣。我小心翼翼維持這個婚姻,是為了報復他放棄我。而他不
肯離婚,是因為他不想放棄他太太。」

  「精確一點說,應該是不肯放棄他在婚姻中的既得利益。」我好像比較
開竅了。

  「我和他,都一樣很自私!」她悵然地說。

  那個晚上,多倫多意外地下起冬天以來的第一場雪。我和黃心儀在後院
聊天時,她先生還幫我們倒了兩杯紅酒,體貼地將整個庭園讓給我們,要我
和她好好聊一聊。我看見後院中,正巧有一棵松樹,他們在樹幹上掛了一個
木架,木架上擺著新鮮的果子及花生,免費招待附近的松鼠。

  夜風徘徊在松針尖低吟。

  「你聽……」她突然安靜下來,豎起耳朵聆聽。

  「松風的聲音。」我知道她的意思。

  「像不像口琴的聲音?」

  「女人,能夠靠一段回憶活一輩子嗎?」我以問題代替回答。

  「那要看男人留給她的那一段回憶夠不夠美!」她肯定地說。

  我終於明白她千辛萬苦要尋找程萬里,是因為回憶太美,美得讓人想在
現實生活裡重來一遍。

  ***********************************

  剛回台北那幾天,我很想打電話給黃心儀,一方面謝謝他們賢伉儷的招
待,一方面也想和她分享這段奇遇。熬不住內心的掙扎,電話打了,但只完
成前半段的任務,感謝招待。後半段的事,隻字未提。

  我一個人失望就好了,何必讓她的心情也跟著我起起伏伏,更加失望。

  就在打電話給黃心儀之後的一個小時,我接到一通電話。

  「咳……咳……」對方還來不及打招呼,就在話筒邊咳個不停。

  「喂,您找哪位?」我急著問。

  「王克傑先生嗎?我是程萬里,幾天前和你同一班飛機回台北。」

  「程先生?!」我很驚訝他會打電話找我。

  「我看你的名片,知道你是做禮品的,有件禮品想請你幫忙,願不願意
現在來找我?」

  「現在?」我看了一下錶,下午一點整,「好啊!您在哪兒?」

  「我在臺大醫院……」

  我記下他告訴我的病房號碼,滿腹狐疑地趕去醫院見他。

  走進寬敞的頭等病房,我對「安寧病房」的恐懼,還是沒有鬆解。漸漸
地,我幾乎要猜到這是怎麼一回事了。

  雖然,打開了病房這扇門,但我害怕接下來打開的心門,有太多令我無
法承擔的感情。他的神情,看起來相當虛弱。

  「我是程萬里,我認識黃心儀。你呢?你是她什麼人?」

  「我……」此刻的我,和他一樣,有千言萬語,但不知從何說起,「我是
她從前班上的同學,也是她的好朋友。我從前在學校的校門口,就見過你來
接她。」

  「她……」縱有千言萬語,他還是從這裡開始──「她過得還好嗎?」

  「很好,也很不好。」我很難形容這樣複雜的女人、這樣複雜的心情,
「她結婚了,過得很幸福;但是,她很想念你,用盡所有的方法在尋找你。
」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全部告訴他。

  故事,像他的淚痕一樣,漫長而破碎。

  「求求你,現在就打電話,留話給她!趁著多倫多還不到凌晨,也許她
來得及打電話回台北,從答錄機的留言裡聽到你的聲音,她一定會很高興。


  「其實,我打過很多次,但沒有勇氣留話。我對不起她……我的日子不多
了,什麼也不能留給她……動了幾次手術,我已經不行了。」

  他從枕頭下拿出一管生鏽的迷你口琴。我看到那把口琴,上面依稀還有
「Sandy」的字樣,頓時覺得頭皮發麻。

  「請你答應我一件事,幫我……幫我將這把口琴交給她。」他吃力地交代
,彷彿這是最後的心願,「為了挖出這把口琴,我在雪地裡工作了三天,毫
無著落。幸好,雪融了以後,它流到草皮上的排水溝裡,我才把它撿回來。


  「不,你應該跟她聯絡,讓她知道你的情況,她一定會回來台北看你的
。」

  「我太太明天就會從美國趕回來照顧我了。」他無奈地說:「你不要告
訴心儀這些事,不要把事情搞得太複雜。」

  「你太自私了,自己不肯面對複雜的事,害黃心儀為你吃了那麼多苦。


  「我就是太在乎她了,不忍心看她難過。」

  果然沒錯,他真的是不願意讓她傷更多的心。就像聖誕節之前,我在多
倫多時告訴她的話,一模一樣。莫非,我已經預知結局?

  帶著生鏽的口琴,離開病房。我的心情更加矛盾、痛苦,在該不該把真
相告訴黃心儀之間,左右為難。

  ***********************************

  接著幾天,我根本沒有辦法工作,腦筋十分混亂,唯一清楚的是必須開
車到機場,找Ben拿回口琴的盒子。

  他把口琴盒子保管得很好,我將生鏽的口琴放進去,像古董一般,見證
了愛情的滄桑。

  「你找到程萬里了。」不知情的Ben,十分興奮。

  「是的,但他在醫院,快要死了!」

  「這不是重點。」已婚的Ben,口出驚人之語。

  「這不是重點??」我揚高疑問的聲調。

  「女人,只想知道男人還愛不愛她。死活不重要!」

  「你很沒人性。」

  「我很懂人性。」他肯定地說,「我和我老婆相處三年了,我知道女人
想什麼。男人活著的時候不愛她,才是悲劇。男人死了以後還愛著她,是永
恆的喜劇。」

  「這麼說,當下最需要的喜劇,應該是男人活著,而且愛著她。」我有
些覺悟。

  「你自己看著辦吧!」他又獻策說:「你可以現在就寄快遞給她,什麼
都不用說。看了口琴,她會明白的。」

  「她會追問我,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擔心地說。

  「你就說,他看來還不錯,交代你要將口琴轉交給她。他還說:『只要
妳收到口琴,就知道怎麼回事了。』」

  不知所措的我,只好聽從Ben的建議,完全照著做。

  黃心儀第三天就收到我快遞給她的口琴。接到她的電話前,我剛巧打電
話去醫院,而知道程萬里已經先走一步了。我忍著沒有告訴她這個悲傷的結
局,只把我碰見程萬里的經過,大致交代一下。

  「他不肯和我聯絡?」她追問。

  「他說:『只要妳收到口琴,就知道怎麼回事了。』」我依據原來寫好
的劇本,照本宣科說出來,整顆心都在顫抖。

  「他──」黃心儀停頓了很久,終於問道:「他是不是,已,經,走了
?」

  「走了?」我緊繃的神經,又被她重重地揪住,「妳是說,他,走,到
哪裡?」反應不過來的我,只好裝糊塗。

  「一個能永遠留住愛情的地方。」她顯然已經猜到結局,在電話那頭啜
泣。

  「妳怎麼知道?」我難過得不能自已。

  「男人,一定要到最後一刻才肯鬆手。」

  「大概是壓抑太久了吧!」

  「我知道他還是很在乎我的,不然不會千辛萬苦找回這隻口琴,還瞞著
他太太,保存了那麼久。」她在電話中說,口氣很輕、很緩慢,好像放下了
這一生感情的重擔。

  「祝福他吧!」我強忍著淚水。

  「我每天都為他祝福。」她漸漸恢復平靜說,「放下這段感情,我才發
現自己是個幸福的女人。」

  「是的。妳真的很幸福,有兩個男人都愛著妳。」

  「不,讓兩個男人愛著很痛苦。」她豁然開朗地深呼吸,「當一個女人
,心甘情願和其中一個男人終老時,她才會知道什麼是幸福。」

  「嗯。」我懂了,但無言以對。愛情,太深奧了;卻又太簡單了。

  「你聽見了嗎?下雨天裡的松風聲。」她吹奏著那管生鏽的口琴。

  「我聽見了。」

  生命中,有些回憶太美,美得不適合在現實生活中重來一遍。下雨天裡
的松風聲,將會一直在屬於我的歲月的長廊裡,低吟……

  ***********************************

  Erics`sLoveTalk

  愛情裡的悲喜,常在等待與重逢之間交替。最苦澀和最甜美的滋味,莫
過於相思。而相思如酒,若非經過歲月的醞釀與沉澱,品嚐不出它真正的滋
味。能懂愛的人,在長長的苦澀中,嚐出甜美,譽是人間極品。不懂愛的人
,在短暫的甜美後,盡是苦澀,一生不願輕嚐。如酒的相思,對只能相愛不
能結合的兩個人來說,只能淺嚐即止,莫要貪杯。微醺,絕對比醉倒更值得
回味。愛情,從來不該以成敗論英雄。相聚或分離,也不代表成功或失敗。
自己能不能在反省與思考的過程中,重新認識自己,重新看待愛情,遠比是
否擁有愛情更重要。更何況,擄獲對方的人,不一定就同時得到他的心。沒
有得到他的人,也不見得失去他的心。能同時得到一個人和一顆心,非常困
難,但就算得到,也未必幸福。因為,幸福不在於你能得到什麼,而是你懂
不懂得適當的付出,以及分享。

  一段美麗的回憶,好好放在心上,用一輩子的時間,細細地珍藏,就是
一種不會再失去的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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